书店，一个想起来就令人心驰神往的地方。不同于旅途风景带来的新鲜感，哪怕是十年不变的陈设，只要从书架上拿下一本书，掂量它的轻重，随手翻看一页，浏览其中的排版，书的气质便在脑海中印出了它的轮廓。
内容之外的印象，是显示屏上的文字所不能给的。
转角小店里挥散不去时光的味道，七层大厦里波纹交错般的环抱，也是网上的书店所不能呈现的。
在书的海洋里，即使是最内向的孩子，也可以勇敢地开启一段邂逅。习惯了之后，这里也就成了我让心灵重归自由的地方。
不愧是省会城市的中心商业区，这里最大的书店有四层，虽然比不上我家那么气派，但内部的装修却相当精致，书籍的分区非常符合日常的分类逻辑，我很快便找到了我需要的一些中医的书籍。
之后是一些物理、地理的常识书籍。高中分科之前我姑且算得上文理全能，后来选择了文科，本专业的内容自然不在话下，但我总觉得对教育资源稀缺的地方，科学的普及要比艺术的熏陶来得更基础一些。
“你好……”
好像是在跟我说话。我扭过头一看，旁边一个小女孩立刻把脸转了过去，前面有一个直顶天棚的书架挡着，周围只有我们两个人。
“是说我吗？”
小女孩立马拿起手里的书挡住脸。从一米五不到的身高和规规矩矩的运动系打扮看，应该是个中学生吧。打完招呼又不说话，这莫名其妙的态度却让我觉得有点可爱。我故意装作继续看书的样子，一言不发，等着看她想干什么。
她一边保持着书挡脸的姿势，一边小心地用手指碰了一下我右手袖口。
我装作不知道，她便又小心地用拇指和食指的之间掐住我的袖口，比蚊子飞还要轻地拽了拽。
“需要我帮忙吗？”
书架的最上层有点高，连我这个一米八多的成人踮起脚都不一定够得到，说不定这孩子只是想拿一本书下来。可我这么一问，她马上又双手拿书挡住了脸。
奇怪的孩子。
她什么都不说，我也用不着多问，不如换一个地方省得烦。可我拎起选好的这一筐书刚走没几步，她就又跑到我前边，保持着刚才的姿势继续挡我的路。
我这次没惯她毛病，一把抢下她的书，可她顺势直接转身就蹲下，始终都不让我看到脸。我有点不爽这孩子的恶作剧，随手打开从她手里抢过来的书：写的什么乱七八糟的，又是哪个明星……
插画上的这个人长得跟我好像啊！作者？
“喂，这本书是他写的？”
我把插图摆在她面前问道。她这次终于回过头来，眼睛睁大了仔细看着我，左看右看可是也没看出是什么结果。
“我说，你该不是把我当成作者了吧？”
“对不起对不起！”小女孩连忙鞠躬道歉，随后不等我说话就赶忙跑开了。
唉，如此相似的面孔，人家已经出书了啊。本来打算今天在城里住下，时间别弄得那么急，晚上也好出去走走。结果一看到这，我临时改变了计划，提前坐上了今天的最后一班大巴。
半大仙也真不含糊，第二天就给我整来一帮大小不等的孩子，让我非常欣慰的是他把他女朋友也给带过来了。无奈我之前来不及准备，大家只好临时在田间路边的凉亭下面，听我随口讲讲《弟子规》——当然我没告诉他们我讲的是什么，只是像聊天一样讲故事，免得还没开始就让大家在心里把学习给拉开了距离。
晚上解散的时候，果然又有孩子问我城里的事情。虽说这个村里能收到手机的信号，也有互联网可以用，但孩子毕竟是孩子，好奇心重。我犹豫了一下，最后只是告诉他们一句，城里挺好的。
生活里常见的基本物理、算术、地理、中医基本原理都跟这些孩子讲了一些。半大仙的女友叫燕儿，是这群孩子里学习最认真的，有时候还会用一些我看不懂的符号去记笔记，这让我有点回忆起自己的高中时代。其他的孩子大多是在听到自己喜欢的内容时聚精会神，不喜欢的内容呢，就哈欠连天。
几天之后，半大仙又约我到之前的河边去散步。跟他说起燕儿的事，他还挺惭愧的：“真多亏老师那天能出现，不然我可能要犯下让我一直后悔下去的大错呢。”
“你也别这么说，接下来你打算怎么办？毕竟大学毕业了，尽快去磨练磨练，找准自己该去奋斗的事业才是真格的。按你的想法，应该不会在乡下待太久吧。”
“这几天跟着老师，又让我想起了以前在大学教室里听您讲课时的自己，其实我也挺想留下来和老师一起教书、回报故乡的，但是又觉得……”
“你那想法我懂，毕竟爸妈为了把咱们培养成才、将来能出人头地，付出的辛苦都是难以想象的。村里几代才出一个了不起的人才，如果不在外面好好拼一拼，自己心里也对不住父母不是？”
“哎！”他把脸埋进手掌心狠狠地笑了笑道：“我真是跟您差太远了，想法一点都藏不住啊。所以我才更好奇您这样的人才到底为了什么，放着城里教大学生的好工作不做，非得下到这连个像样的教室都没有的地方来教书。我感觉如果能找到原因，或许会有很多意外的收获。”
“但这并不是现在的你最应该优先的事吧，还是说你觉得我一个人在这搞不定？”
“谢谢老师，那我明天就出发啦。”
或许参加工作这件事，远没有考上大学听起来那么脱胎换骨吧，这次临走时几乎没人去送他。就连之前为了他哭得稀里哗啦的燕儿，今天也老老实实地听我讲课，而且眼神里都没有一点分心的迹象。
“不去看看他吗？”
放学后我跟燕儿随口又聊起了她们俩的事，她摇摇头，马上还给我一个和我神似的自信微笑。
“谢谢老师关心，这次不用去送他了，他可是个志在四方的好男人呢。”
“才学这么两天，就整出成语跟我现学现卖啦？”
“不敢不敢！您上次说的话，我们回去也都认真考虑过了，虽然什么也没想明白，但是总觉得您说的很有道理。而且我也不想因为自己水平太低，总让他照顾、最后说不定还会拖他后腿。”
“爱这东西，再纯粹的喜欢，也那么一天，不得不去直面现实。不过脚踏实地的爱并不是束缚，而是让不断膨胀的热情，回归到平淡的幸福中来。不是说让轰轰烈烈的时间去刺激你们的心，而是平凡的日常让感觉变得敏锐，反倒是这之后你会觉得更幸福。”
“好像没太听懂，反正就是我们一起努力，就会感觉更幸福吧？”燕儿很直接地概括道。
“这么说倒是没毛病，看来以后我的讲解要再朴实一点。还有燕儿啊，你是喜欢那小子哪一点呢？老师有点好奇。”
“这个啊，我说出来老师可别嫌烦呀。”
*
燕儿家里还有个大她四岁的大哥，大哥以前在县里的中成绩很好，可是到了高中以后，功课就怎么也跟不上。最后没办法，大哥只能放弃上学，回到家里务农。
要论学习，燕儿比她大哥差上一大截，而且她家里也不富裕，原本咬牙供兄妹俩上学的父母看到长子的希望破灭，索性也让女儿退了学，在家帮着干活减轻点负担，就等着将来嫁到婆家好安安稳稳地过老实日子。
大哥这边也不知为什么，原本非常温柔的一个人，退学下来之后就没给过燕儿好脸色。家里的活理所当然地丢给妹妹不说，还总对她冷嘲热讽的，到后来燕儿觉得脸爸妈好像都不再喜欢她了似的，家里再找不到一个让她能安心的位子。
之后发生的就是那既普通又自然的剧情，燕儿的青梅竹马——也就是半大仙得知她的处境之后，突然跟她说自己会出人头地，将来带她离开这里。这样一个承诺给了燕儿坚强下去的信心，也让原本默默无闻的小男孩突然发威，学习成绩一路拔群，最后以县状元的成绩考进我们大学。
离开家之前，他悄悄告诉燕儿，大学毕业了就结婚，把她接到城里，不要再受家里人的气。尽管他不在的那四年，燕儿的大哥凶得变本加厉，可想到大哥一直为家里付出了这么多，自己又有心上人的承诺在，燕儿也学会了甘之如饴。
可一切的崩溃，就来自半大仙回来时的那句分手。
“他后来和你说了城里的见闻吗？”
“没有，”燕儿摇了摇头：“我想肯定是遇到了一些让他感到压力极大的事情吧。所以我也要变得更强，不光是为了作一个好妻子，更要在她身边帮他分忧解难，而不是永远被他照顾。”
居然能想到这一步，从我第一次在村口遇到他们两个，到现在才经过了这么几天，恋爱究竟可以让一个人成长到什么地步啊！
“大哥！”
我们两个正在田边小路上走着，燕儿突然向田里挥手喊道。我跟着向田里望去，眼神正好和不远处一个瘦高个的小伙子撞上。他看上去似乎跟我年龄不相上下，不过这身材可怎么看都不像是几年农活历练出来的，要说是城里的舞蹈老师还差不多。大概是因为天气太热了，她大哥剃了一个特别显眼的大光头，他看了我一眼，微笑着点了点头。
这礼貌劲儿怎么看都不像是能忍心凶妹妹的人，可燕儿看上去也不像是在撒谎的样子。
“怎么了，老师？”
燕儿这么一问，我才察觉自己刚刚眉头紧了一下。
“哦，没事，你要等你哥哥一起吗？”
“不用，我先回家给大哥做饭，老师也来我家一起吃吧。”
“不用了，谢谢你啊，今天我想自己回家做点什么，改天再去你家蹭饭吧。”
我辞别了燕儿，不过当天晚上，我便巧遇到了他的大哥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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